Ruka not Luca.

【橫雛】初恋感染症(上)

收錄在《他們的時間》裏的文,總字數約3w。
分為上下倆篇發,太久沒更新來除一下草w
有repo的話會很開心的( ;∀; )



「人が心から恋をするのはただ一度だけである。それが初恋だ。それから後の数々の恋は、初恋ほど無意識のものでない。」──ラ・ブリュイエール




01.

即使早有心理準備,當實際見到面時,內心還是不免俗地澎湃悸動。

村上看著眼前的橫山,一身公式的三件式西裝,靛藍色的底色不落俗套,條紋領帶點綴男人一概穩重的氣質。由於穿著深色的衣著,襯得本是偏白的膚色更加白皙,卻不柔弱,反倒看上去很是幹練。

他總覺得有好多事情都微妙地產生變化。比如他染回了黑髮、比如他的臉部線條相比以前柔和,橫山瘦了很多。曾經那些用來適當形容他的字句,在柔軟的眼神中訇然崩塌,時間輾磨了桀驁不馴。

橫山客套地向工作人員依序打招呼,直到視線落在自己身上,他在短暫時間內與橫山對上了視線,淺茶色的眼珠如同記憶裏的刻模,卻不再凌厲。出現了如湖水一般的寧靜,將整個瞳孔都映得溫和。

村上看見橫山微微張開了嘴,豐潤的下嘴唇塗抹詫異。他向橫山點了點頭,壓下帽緣,不再與橫山對上眼。

「村上くん認識橫山さん嗎?」站在身邊的丸山擲出了疑問,顯然是剛好目睹了那個尷尬的瞬間。

村上是剛剛才在片場認識丸山的。丸山是道具組的大前輩,比起剛進劇組的村上,很多方面都顯得較老成利索。他朝丸山勉為其難地擠出笑容,坦白說,他也知道自己現在的面色肯定不是太好。

「嗯,算是吧。是以前的老朋友。」

「原來是這樣呀。橫山さん真的很厲害呢,年紀輕輕就成為了現在時下最炙手可熱的男演員。」

丸山笑著。他笑起來軟綿綿的,那麼一笑,嘴巴還奇異地呈現類心型,向村上投射小粉絲般的眼神,語氣都愉快了起來:

「我曾跟過他幾部電影,不得不說,他的演技真的是很好呢。除了工作態度認真,私下對待幕後人員的態度也很棒,不會有偏差,所以我非常敬佩他。」

「如果有機會的話,我也真想親眼看看呢。」村上跟著回應,默默看往橫山的位置,男人已坐在佈景的嘉賓席等待就位。

他曾預料過好幾種再次見面時的場合,片場說大不大,說小也不小,遲早總是有見到的一天。但是當他被導演叫去支援隔壁棚內的單元節目,村上看了一眼出演名單,手指仍是不自然地顫抖了下。

這可是,他剛正式進入片場的第一天啊。

攝影中的紅燈亮起,導演正式喊下開始,攝影機運轉起來,工作人員紛紛投入警備狀態,現場的氣氛也縫上了凝重。

由於村上是初次見識單機作業的現場,他並不敢大意,就專心地直視著前方。

主持人流暢地唸著開場白,語速雖快,字句卻圓潤飽滿,非常容易聽晰。在大致介紹過今日來賓後節目隨即來到正軌,接連詢問了橫山好幾個問題,橫山皆認真且不失風趣地圓滑應答。話題從近日發生的趣事到演員生涯一路的心路歷程,他的回答都相當得體。村上不禁感嘆起媒體業多元分工的重要性,對於丸山形容橫山的描述也感到恰如其分。

時間真的過得太久太久,他對於橫山的認識仍停留在小時候,或許比起毫無關係的人,他更是不瞭解現在的橫山。

中場休息時橫山就坐在片場的角落,剛好是與村上對頭的位置。橫山用吸管喝著現場準備的瓶裝水補充水分,一邊與主持人交流接下來的話題走向。村上趁機向丸山請教了一些關於現場該注意的事項。

盡可能不與橫山有視線上的交集,卻很明白他正看著自己。村上不小心與橫山對上眼那會兒,心臟跳得有些不規律,仿佛整個心室都被淜滂側擊。一些事情斷斷續續在腦中循環,扣緊了神經。

明明都過了這麼久。村上捏緊手心,思緒逃脫了正軌。

一回國就找了份電視台的工作,在外國學習影視媒體幾年,最終毅然決定回國,無非是隨著年紀增長,蓴鱸之思在心底紮根,綻放成了決意的果實。

身體早不如以前那般虛弱,三天倆頭就得上醫院,早在二十出頭氣喘的老毛病就隨著時間幾近消失。伴隨一年又一年的時光飛梭,想回國的心情只愈發強烈,深刻地在腦海駐下決定。

或許,還有一些外在的因素存在。那也許是為了一片清澈的海;也許是為了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;更也許,

是殷盼能再見到某一個人。

只是村上不想承認罷了。就此讓它牢牢鎖在心畝深處,連帶過往。

村上現在只覺得自己好不容易所搭築的巴別塔,一分一秒在逐點崩塌著。

丸山注意到村上的走神,一臉擔憂地詢問:

「村上くん?你還好嗎?」

「啊、真是不好意思!我沒事的!」村上擺擺手回應,露出害臊的神情,「剛剛說到哪裡了?」

「關於剛才所說的,製作道具一切得遵照美工組的設計意圖,如果有疑問,應該多方會商……」

村上快速地拿出紙筆記下,休息時間即將結束之際,村上和丸山又被臨時喊去置換佈景的道具。時間上有些急迫,村上趕緊跑過去做更換的動作,在經過器材時,大腿側邊不小心撞上了音箱,疼得村上倒吸了一口氣。

「沒事吧?」

丸山的身體微微向右傾了個角度,他的臉湊在村上耳邊,輕說了句關心的話語。村上點點頭,露出笑容。

攝影再度開始,約莫一個小時的談話內容很快就錄製完畢,在話題來到尾聲時,橫山站起身,一同和主持人面向攝影機行禮,同時親口解禁了連續劇的主演情報。

預計明年春天播映,講述一名個性嚴謹的男上司和社會新鮮人的職場戀愛。話兒講到這裏時還被主持人用手肘頂了頂手臂,面對輕率的調侃,橫山只是輕笑以對。

導演眼看差不多,隨後喊了一聲卡,攝影中的紅燈熄滅,代表今日的現場可以準備收工。

攝影機停止轉動,全場的氣氛回歸鬆懈。橫山向周遭的攝影同仁接連點頭致謝,在走出現場前,村上察覺到橫山又看了他一眼,同樣張著嘴,欲言又止的模樣。

村上並沒有任何表示,只是走到前頭,開始幫忙收拾現場。



02.

這世界上只有必然,沒有偶然。無論耗了多少努力試圖改變,終至竭盡力氣,該面臨的終究是會面臨。唯一不同的是,二十七歲的村上攪著那麼點難以語喻的心情。

一切始於他遇見了橫山。

村上剛隨著父母搬來大阪市是某個春天的事情,那時他未屆學齡。依稀記得那年春天特別冷,刺骨的風刨掘春日不應有的蕭瑟,停駐在庭院裏。村上裹著厚實的毛毯,伸手撫摸那一朵又一朵的小白花,富裕的好奇心起了些孩子氣的想法:他摘了一朵下來,放在手心上。

比起任何在書中所見的花朵都還要美麗,映著鮮活。那是村上第一次親手碰觸到花朵,他盯著看了好久,直到被父母叫回屋內。

村上不情愿地上了樓,縮回自己的床鋪,手心仍然緊緊捏著白花兒。他怕父母發現,就將失去水分而乾扁的花朵壓在枕頭底下,然後開心地從床頭櫃前拿起書本。

他翻了翻,想了想,腦袋早就容不下任何文字。初次感受到迎來初春的喜悅,難掩興奮。

村上自幼身體虛弱,打幼年時期的記憶起基本上就是在家渡過。每天一睜開眼就是純白的天花板,慘白色,毫無生氣。村上偶爾會請求母親去臨近的圖書館替他借幾本書回來,心思總不自覺嚮往那些能夠在窗外盡情玩耍,與他同年齡的孩子。

他以為搬家是會有新的改變,至少他曾經那麼認為。村上在那天後發了整整三天的燒,意識模糊中瞧見父親的眉鞏成一座小山,村上從父親的表情讀出,以後似乎是更難出門了。

日復一日的無趣生活在日落被夾進書裏,當太陽升起,又再度從書中開始。某天村上伸伸腦袋望向窗外,一個白皙的孩子仰頭看著他,抱著籃球,嘴巴張得開開的。看起來還和他年紀相仿。

村上並不確定那孩子是否注意到了自己的存在,於是鼓起勇氣,膽怯地向窗外的孩子招了手,沒想到他一下就紅了臉,迅速掉頭跑走。在孩子轉過頭那刻,村上看見他的耳根子,就像被浸染了草莓果醬那樣紅。

真是個容易害羞的男孩子呀。村上想。

後來村上得知那孩子叫作橫山,時常在家門口底下玩球,幾個禮拜過後就被母親招呼進了家裏。橫山略顯扭捏地坐在村上的床旁邊,這還是他們第一次沒有隔著一片窗,面對面注視著彼此。

「你怎麼一直都待在床上呢?」

「我身體不好,所以沒辦法出門。上次只是在樓下玩,就發燒了好幾天。」

村上的手拉扯著棉被,面對橫山的疑問,說話的音量越來越小聲。

面前的橫山喔了一聲,小手便放在村上的腦袋上,撫慰似地輕拍著。村上有些被橫山的舉動嚇到,他狐疑地看著橫山。

「如果有機會的話,真希望能和你一起玩。在這之前一定要先好起來。」

橫山笑了,村上也跟著笑了。因為笑容而裸露在外的虎牙,還被橫山吐槽就像只小怪獸。

從那天開始世界就變得不再是一片白色,村上也不清楚是從何時起彼此之間的稱呼有了變化,倆人的距離一下縮短了許多。村上沒辦法上小學,就在家裏自習,橫山那會兒每天下課都去家裏找他,給村上講述所有今日發生的事情。

偶爾話題來到橫山的身上,他還是就像初次見面時一樣,整個臉蛋馬上就變得紅噗噗的。

是交到好朋友了呢。本以為是僅存於書本中的詞彙,從來沒有想過自己也能擁有。

又過了一些年村上的身體好了很多,雖然還是無法去上初中,卻已經能夠踏出家門。他和橫山幾乎是每天都會見面,橫山在三年級的最後染了一頭張揚的金髮,才剛染好的第一天,就頂著那顆頭去給村上炫耀。

「很帥氣啦。」村上捧著臉頰,似笑非笑的模樣。「因為ヨコ很白,所以很適合你。」

「我就說吧,ヒナ一定會覺得我帥的。」

「嗯,很耀眼喔,就像明星一樣。」

「已經確定高中能夠一起上對吧?你這麼膽小身體又不好,感覺很容易被人欺負。」橫山壞心眼地說。

「到時候我會保護你的。」

村上聽了噗哧一笑,身上披的毛毯都掉到了地上。

「所以我說,ヨコ是不是在學校都沒有朋友啊?不然哪有時間每天都來看我。」

「唔……在說什麼,我們都認識那麼久了,當然是我想找你就找。」

毫無邏輯的話語從橫山的口中道出,村上笑得更大聲了。橫山那頭如稻穗般金黃的金髮,在陽光的襯托下顯得更加明亮。村上是真覺得橫山比起任何人都還要耀眼,縱然他的生活圈相當窄小。

一直,一直,都是那麼耀眼。

村上發覺到自己可能喜歡橫山,是在上了高中以後。也如橫山所言,似乎是非常理所當然地被欺負了。幾個特別看村上不順眼的男孩在村上的抽屜裏放了甲蟲,好幾次都嚇得村上在保健室待了一整天,直到橫山放學去領他回來。

門簾一被掀開就看見橫山的臉掛著傷,與金髮相襯,活生生就是個不良少年。橫山拿著他的書包,毫不在意地扔到床邊。

一把拉起村上的手臂,橫山開口就是大罵。

「你怎麼又什麼事情都不和我講?」

村上低下頭,不發一語。深怕說錯話又惹得橫山不開心。

眼看氣氛不對勁,橫山在下一秒似乎就要打人似地,村上才趕緊開口圓場。

「因為……根本不是什麼重要的事。」

「都怪我自己太膽小了。」

話語的尾音都落入了棉被堆裏,村上怯生生地抬起頭,橫山直視著他,嘆了口氣,一副敗給你了的表情。

有時候村上總覺得,要是自己能像橫山那樣就好了。什麼都不怕,長得又好看,耀眼得宛如天上的星星。他甚至並不明白自己對於橫山是從什麼時候轉化成奇異的情感,憧憬早在心底死了好幾次了,最後被定葬於橫山為了他和人動手打架的時候。

嗯,大概。根本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了。

理想的高中生活,還是不和諧地變了調。交不到朋友,因為身體不好又常常請假,到了最後世界還是只有橫山一個人。

剎那間村上突然咳得劇烈,橫山趕緊從書包拿出擴張劑,湊到村上嘴邊,呼吸才逐漸歸於平緩。

村上的臉色相當蒼白,冒著冷汗。橫山早就習慣了這種情況,握著村上的手,輕托他的身體往下放。

外頭的夕陽不知不覺將校園打濕成一片深橙色,學生三五成群地一同走出校門口,風撩起窗簾的邊緣,消極地編織秋日的放課後。待村上再次睜開眼睛,就連操場上也再也沒有在進行社團活動的學生。

「你的氣喘又發作了,剛剛保健老師有過來看,說如果你醒來的話就可以回家了。」橫山拍拍村上的大腿,提起了書包。

村上溫順地點點頭,才剛醒過來腦袋還是一片混沌。他撐起自己的身體,看了下牆邊上頭的時鐘,五點了。

渾身都被愧疚定格。

「對不起,又麻煩ヨコ了……」

「為什麼你要對不起?這又不是你的問題。」橫山砸了砸舌,「況且每次都是我自己想留下來的。」

「我們是朋友對吧?我也說過會保護ヒナ的。」

心臟不明來由地,突然疼痛了一下。

村上穿上了自己的外套,穿好鞋子,慢吞吞地隨著橫山走出教學大樓。坐上橫山的腳踏車,方駛出校門口,沿途瑟瑟的秋風就從外套的縫隙不斷鑽進身體。

好冷。村上輕靠在橫山的肩膀上。

可是後來,就沒有後來了。



03.

按下按鈕,罐裝綠茶從出口掉了出來,發出鏦鏦錚錚的聲音。村上彎下腰拾起,冰冷的水珠劃過大拇指,似乎有著平撫疲憊的效用,剛經歷一整天的外景前置工作,身上的汗水在烈日底下被蒸騰了好幾回,後頸也被曬紅了一塊,著實已疲倦不已。

他拉開吸菸室的透明玻璃門,雙手依靠在欄杆上,點了根菸。佇立在菸頭的火點燎化若有所思,東京的午後,出奇地並不是那麼糟糕。

沒有人群的吵雜,沒有工廠的轟轟作響。雖然比起國外的一碧萬頃,東京仍像是套上灰階的濾鏡。

村上這些年來都住在鄉下地方,那裡空氣清新,是個養病的良好選擇。打開家門就是一片無際的稻田,麻雀會三三倆倆停在稻草人上。因為地廣,民宅與民宅之間的間距自然上升,終日平靜,偶爾交融禽鳥類的叫聲,吱喳啼出薄弱的喧譁。

升上三年級前就休學了,仔細算算,差不多也過了十年。

於電視台工作大致忙碌,尤其是道具組這種耗費體力的工作,內容不外乎是製作道具,在現場搬搬移移在所難免,甚至有時還會被美工組叫去幫忙描繪圖稿。

他在現場看過形形色色的人,遭遇過一些糟心的事情,粗略瞭解了一些業界的潛規則。從一開始就瞭解到這並不是一個好混的工作,何論是牽扯到升遷一事。所幸因細心的人格特質,又加上領著國外的學歷,村上在實習一個月過後就被提拔為正式員工。

拉開易開罐喝了一口綠茶,捻熄香菸,隨手扔到菸灰盆裏。拿起綠茶罐準備要離開時,手機正巧發出了簡訊提示聲,打開一看,是導演傳來的。

『後天起劇組正式上工,明天先來和演員打聲招呼。我再聯繫你地點和詳細時間。』

村上靠在平台上,放下罐子,禮貌性地簡短回覆,當視線全心放在手機屏幕上,完全沒注意到有人進來了。

透過餘角看見了一雙漆黑色的皮鞋,還有白膩的腳踝。視線往上拉,是橫山。村上客氣地點了一下頭,側過身子,尷尬和沉默驅使了他想離開空間的慾望。

「ヒ……村上?」似乎是察覺到氣氛的不對勁,橫山先出了聲。

「辛苦了。」

「真的好久不見了。後來才知道你去了美國,身體好很多了吧。」

他垂下腦袋,不清楚在橫山面前該用什麼樣的態度應對。在橫山差點脫口而出那兩個音節時,有什麼事物在心底軟化,刻意抑制的想法變得不再荒謬。

「好很多了,謝謝橫山さん關心。多虧那段時間,我才能完全社會化。」

話是這麼說了。村上看著橫山,墨色的珠子閃爍著異常的焦慮。

重重吸了一口氣,咬緊下唇。睽違多年之後再次見面,該是這樣的氛圍嗎。截至目前為止的人生當中還沒經歷過這樣的事情,至少村上明白,不該是以緘默塵封。

「那個、」橫山指了指菸灰盒裏,尚未發潮的菸蒂。

「剛剛看到了。還是不要多抽好,畢竟你的病是無法痊癒的。」

語落,橫山才意識到什麼。急忙撇著手,想要解釋清楚,耳朵緩慢地浮上紅色。

「啊……對不起,才剛見面就對你說這些的,你千萬不要放在心上。」

「沒關係,我不會在意的。」村上打自內心覺得有趣。

他曾經看過許多訪問橫山的視頻以及雜誌,本以為不只是氣場,就連個性也改變了許多。這麼一瞧,橫山在這方面還是和以前一樣,容易因為自己講的話而害羞。

一瞬間有了時間停滯的錯覺。村上晃晃腦袋。

「前幾天在現場看到你撞傷腳了,還好嗎?」

「那時候看到你的反應,很痛的樣子。」

「已經沒事情的,不好意思讓橫山さん擔心了。」

「如果沒有其他事情的話,那我先走了。辛苦了。」村上走心地回應著,抬起步伐,休息時間也是真的僅剩不多了。

他走得又快又急,不排除是出自對現在的橫山感到苦手,也明白倆個人都一樣,被不自在層層包覆。在走到玻璃門前,背後的人出了聲,語氣被焦急給澆淋。

「等等……ヒナ。」

腳步忽然像被水泥灌入,沉沉的,村上停在門前,背對橫山。他在夢中模擬過好幾次再度聽到這個暱稱的時候,那把聲音既虛無又遙遠,毫無起伏,一貫的溫柔搪塞整個夢境。最終村上往往會醒來,汗水的悶燥感迫使他接受這裏只有自己一個人的事實。

現在即便近在咫尺,卻還是感覺很遙遠啊。

橫山停頓了下,才繼續說:

「其實你可以不用對我使用敬語的。」

村上轉過頭,顯得有些為難。倆個人的身份地位相差太懸殊了。

「這怎麼行,我只是工作人員。」

「我知道、我知道……但至少像這種私下的時候……唔,不如就先交換下聯繫方式吧,可以嗎?」

風掠過眼睛,大得讓村上看不清眼前,他揉了揉眼睛,點點頭。橫山急躁地從外套口袋掏出手機,走向他,彼此交換輸入。

手裏握著橫山的手機,總感覺到自己敲著鍵盤的手在不自然地顫抖。當號碼輸入完成,村上對著聯絡人名稱思索了下。

「啊、名稱你隨便打沒關係的,反正讓我知道是你就好了。」似乎是察覺到村上的猶豫,橫山擺擺手。村上想也沒想,打上了自己的姓氏。

遞回手機,氣氛沉默了半晌,村上再次搓揉雙眼,行了一個禮後逕自推開玻璃門離去,獨留橫山一個人。

他在樓層走了一會兒,自覺已經離得夠遠了,便靠在視線內最近的自動販賣機上查看通訊錄,上頭用著兩個假名標注橫這個字,尚未習慣的實感不斷亂竄,心臟剛才跳得很快,幾欲停止。

不管過了多久,還是會有著,能遇見橫山真好的想法。

起碼村上從未討厭過橫山。在橫山搬離大阪之後也始終確信他會聯繫自己,村上沒有生氣,也沒有哭泣,只是每天都在期待著。然而經過了第一學期,第二學期,好不容易被欺負的情況好轉許多,病情卻加重,又像以前一樣只能成天待在家裏。期間內從沒有得到橫山的聯繫,中途父母考量了很多,在出國前一天,村上躺在床上,總算哭了出來。

他的初戀,是橫山啊。

某天去了學校發現橫山的座位是空的,放學回家也一直等不到橫山來找他,村上想自己去找橫山,才忽然醒悟,自己並不知道橫山住在哪裡,瞬間顯得無能為力。村上等了又等,想了又想,想著橫山的感冒得了真久,過了好幾天以後,才從母親那裏得知橫山搬家了。

母親慢吞吞地向村上說著,深怕他受到過大的刺激。村上歪著頭,手抓著書包的肩帶,一句一字都像硫酸侵蝕他的身體,在體內驟下刺痛。他故作沒事地向母親點頭,回到房間,趴在床上,什麼都無法思考。

比起橫山的不告而別,村上最難過的,也許是到了最後一刻,才發現到自己對橫山一無所知。

再次見面他沒有詢問橫山當時的理由,不是因為早就不在意,而是即使詢問了,那又如何了。連綿不絕的悲傷早就消耗殆盡了他當初的執念,如果是五年前的自己,就倘若是胡謅,也希望橫山能給他一個理由。

和橫山之間猶如一把斷弦的吉他,再怎麼上心,也只能彈奏出曲不成調的歌兒。即使修復了弦,也沒辦法和當初一模一樣。什麼都不用顧慮,全心全意啜飲青春的美好情節僅存於年少時代。

再次見面,他們都長大了。橫山現在離他太遠了。為了成長總無法避免犧牲,取悅人生所經歷的任何人事物。縱然村上也明白,他表面上的平靜,始終無法抹滅人格特質中的脆弱。

村上一直都還喜歡著橫山。

他想哭,卻怎麼樣都哭不出來。看著剛剛被橫山碰觸過的手機,早上被烈陽親吻過的脖頸突然疼痛了起來,微微發熱的曬痕,提示了他不得不繼續好好隱藏自己的瘡痍。

村上開始有些後悔自己就為了這微不足道的喜歡,選擇進入了離橫山最近的地方。

因為橫山是個溫柔的人。



04.

下午工作結束,在準備前往聚餐地點之際,村上收到了來自橫山的訊息。村上點開收件欄,信件寫著待會兒可能會遲到的內容。

村上並沒有回覆,放下手邊的文件便離開電視台。

這又算些什麼了?緊捏著公事包的提帶,直到手心都出了手汗,悶熱的手感讓村上回到狀態。坐上計程車後思索了下,總感覺有哪些事情不對勁。

他按著太陽穴,突然意識到接下來是非得和橫山一起工作了。

窗外的風景掠過視網膜,村上依照著導演給的地址赴約,當抵達目的地時剛好六點鐘。村上看了一眼手錶,他並不知道橫山所謂的遲到是會遲上多久,或許是工作的緣故以致。

這次陪同製作的主要人員少,聚餐的地點因而選擇了一間居酒屋,以暗色為主的空間和曖昧昏黃的燈光讓村上渾身不自在。隨著服務生領位,進了包廂姑且向導演轉告了一聲。導演扭著頭,狐疑地望著他:

「你怎麼知道橫山沒辦法準時來?」

村上毫不介意質疑的語氣,因為他十分明白,自己也只不過是個剛踏入業界不久的新人。在劇組內微不足道。

「他剛才發了簡訊給我,我們……算是舊識。」

「喔,原來如此啊。沒事,他剛才也和我聯繫過了,訪談的時間延長沒辦法準時過來,他要我們自己先開始。」導演拍了拍村上肩膀。

結束話題,村上眯起雙眼環顧包廂四周,好不容易在角落的位置發現丸山的存在,因而頓時鬆了一口氣。村上向丸山揮手,坐到他身旁:

「沒想到還能和村上くん一起共事呢。」

「是啊……我還不太習慣這種場合,所以能看到認識的人真是太好了。」

「也是,因為村上くん才剛回國嘛。」丸山將濕紙巾遞給村上,笑得眼睛都閉起來了,「如何?第一次參與就接到熱門演員的劇。」

「總覺得非常開心,能夠得到這樣的機會。」

村上訕笑,不清楚自己的話語中有多少謊言的成分。他咬著下唇,不斷將視線放在手錶的時針上,偶爾抬起頭察看現況,早聽不進任何言語。

使用紙巾擦了擦手,村上望了一眼,分針已經指示到半的位置,主要的座位也座滿得差不多,導演站起身,開始一一介紹演員。

由於主演不在,便從女演員的部分開始介紹起。飾演女主角的演員叫作下田,是一名相當年輕的女孩,看起來還是在學年齡的樣子,舉止卻相當落落大方,明顯挺是熟悉這種應酬的場合。

響亮的掌聲充斥整個空間,丸山偷偷湊到村上耳邊低語:「那孩子是近幾年來從模特兒轉型的年輕演員,由於事務所相當喜歡她,今年在日本國內的曝光率相當高。」

村上在腦海裏搜索著,的確這段期間也曾在電視廣告中屢屢看到這名女孩的身影。

結束完演員的介紹,導演對著那張空席簡短補充了橫山會晚到的事情,隨即全體工作人員起身,向演員們行禮。

坐下後開始點單,村上還不餓,只點了幾杯啤酒。旁邊的丸山倒是猛追加了好幾串烤串,村上看了瞠目咋舌,忍不住出聲向丸山詢問:

「點了這麼多真的吃得完嗎?」

「完全可以的,要不然大家可以一起吃,看你都沒什麼點的,多吃點嘛。」丸山仍然看著菜單,顯然沒有減少想繼續追加的慾望。

村上的身體靠在椅背上,打開手機看了下,並沒有新的簡訊。頻繁的交頭接耳聲在鵝黃色的燈泡下鍍滿喧譁的意象,幾杯黃連下肚,村上不至於意識不清,身心卻感到相當疲憊。

酒精,似乎有催化疲勞的效果。

村上這幾天睡得並不好,每天晚上回到公寓,迅速地洗完澡後,儘管早已累得說不出任何話,只要一躺到床上腦子總會胡思亂想。最終的結果是一夜輾轉難眠。

一方是想著工作,一方是想著……橫山。

要是當初不選擇進入業界,沒有見到橫山,現在或許也還能像是之前一樣,什麼都不用煩惱地繼續過著平凡的生活。偶然想起,也大能用忙碌膚淺地欺騙自己。他老早就習慣沒有橫山的世界,那比他擁有過橫山的時間還要多上很多。

時間是一種很奇妙的東西,它能夠沖洗掉很多事情,有些事情,卻怎麼樣都無法洗淨,仍然好端端地猶存於腦袋。

村上甚至從來沒有想過,建立在喜歡之上,進了電視台是為了尋求什麼。

等到回過神來,桌面的周遭已經堆滿啤酒杯。濃厚的麥芽味覆在舌尖,整個味蕾也都被廉價的苦澀堵塞,村上頭有些暈眩,他用手掌撐著額頭,想盡可能不打擾到現場熱烈的氣氛。

丸山注意到村上的異常,露出擔憂的神情,壓低聲量關心了下:

「還好嗎?不舒服的話趴下也沒關係的。」

「沒關係的,這樣的話有點不好意思……」村上疲軟地回答著,「我可能只是有點醉了。」

低下頭,隱約聽到了橫山的名字,村上沒有力氣抬頭,一會兒聽見了橫山向工作人員打招呼的聲音,至少是確定他到場了。

村上趴在桌子上,納入耳裏的聲音開始變得模糊,就像一塊吸飽水的海綿。包廂內的冷氣有些過於冷冽,村上因而打了個寒顫。他感覺到酒精正在自己體內發酵,愈發膨脹的熱度讓他疲倦不堪。

時間上的關係,橫山剛來不久大夥兒就即將散場,其他演員陸陸續續向橫山招呼過後便離開包廂。下田站起身來,甜滋滋地向橫山搭話,橫山客氣地笑了笑,試圖尋找村上,瞄了一眼角落的兩人,村上顯然是醉了。

「橫山さん,今後就請多多指教了。」

女孩子甜膩的嗓音很動聽,橫山的目光卻至始至終放在村上身上,給了一個公式化的回覆就著急地走到丸山身邊。他正因村上的狀態感到困惑。

丸山看見橫山,苦笑著說:

「該怎麼辦呢?現在他這個樣子,總不能一個人把他塞到計程車上,況且也不知道村上くん的地址。」

橫山稍微思考了下,確實也是。村上才剛進入圈內,沒有人知道他的地址是很正常的。

「橫山さん和村上くん畢竟是舊識,應該知道村上くん住在哪裡?」

其實橫山並不知道。但腦袋卻在話語說出口前,早一步點了頭。橫山想了想,硬著頭皮說將村上的手臂攬到身上,手在無意間碰到了村上的臉頰,燙得很,橫山嚇得張大了嘴。如果沒猜錯的話,村上是發燒了。酒精更迅速地讓他的身體變得燥熱。

「辛苦你了。」橫山急著帶村上離開,臨走前不忘轉過頭向丸山喊了一聲。

迷迷糊糊之中感覺到自己的身體被架起,村上發出含糊的呻吟。在向導演告別後,橫山扶著村上走到附設停車場,考量到村上的狀況,橫山脫下身上的外套裹住靠在自己身上的人。村上軟綿綿地攤在懷裏,兩道眉鞏成一道小山,又熱又難受的樣子。

他將村上平放進後座,坐上駕駛座後並沒有即時發動車子,橫山只是透過後照鏡看著村上。

自己盡做了些什麼。

太多太多的事情卡在喉嚨無法如愿說出,順著胃液匍匐,無論如何也無法扼殺這樣的難過。從以前到現在都是如此,無法改掉的壞習慣。

橫山的手撐在方向盤上,車內安靜得足以聽見倆人的呼吸聲。

他還是記得他說過的那些話。但是真正想說的,或許也早就錯過了那個可以說出口的時候。



05.

他將車子駛進車位,熄火,一切動作皆因急促綻開慌亂的漣漪。在聚餐現場被丸山給交付責任,卻無論如何都無法憑藉村上身上的物品找到地址,橫山在路上躊躇了一會兒,實在別無他法,只好先將村上給帶回家。

橫山走下車打開後座的門,單膝跪在椅墊上,伏低身體,攔腰抱起村上。進行動作的瞬間下顎擦過村上的鬢角,帶著洗髮精的椰香味,甜膩得叫人恍惚。他關上車門,村上的身體很燙,抱在懷裏很輕。

恍惚間想起自己曾經也是這麼抱著村上的,每每在他氣喘發作的時候。那對倆人而言都是最舒服的方式。以前的村上矮小瘦弱,抱起來相當沒有實感,懷裏的人雖相比那時重了一些,卻仍然很輕,猶如一片赤熱的羽毛。

橫山按下上鎖鍵,走向電梯間,柔軟的燈光將村上額間的冷汗照得晶透,他用拇指抹了抹,體溫實在燙得驚人。新人入產業起初都得付上相當大的心力,村上會發燒無非是因為最近過於忙碌,一時折騰了身體。

體質虛弱仍在他的身上投下縮影,卻偏偏選擇了這樣的工作。

有些困難地從口袋中掏出鑰匙,進了門後立刻將村上抱進主臥室,正因為曾有過多次照顧村上的經驗,處理現況對於橫山並不是什麼難事。

橫山在浴室打了一盆水,拿起浸濕的毛巾放往村上的額頭。一方面深怕襯衫扣子勒得村上不舒服,便伸手解了幾顆。細膩的鎖骨袒露在眼前,上下起伏的身子沾染酩酊酒意,橫山這才發現,其實村上和小時候的樣貌並無幾分差別。

湊近村上的臉一看,即使輪廓變得成熟陽剛,再怎麼樣,還是記憶中那個單純笨拙的孩子。

在藥櫃翻找出幾盒之前以防所需而購買的成藥,依循著說明書餵過村上適當的使用量後,橫山去沖了一場冷水澡。冰冷的水珠在背脊上聚集疼痛,橫山用手將前髮往後撥,論今晚的一切都太過衝動。試圖想像了下當明早村上見到他的場景,或許該是震驚,又或許該是生氣,畢竟沒有經過同意,擅自就把人搬來自己家。

何況又是十年不見,這樣子的對象。

毫無來由的煩躁在腦內潛伏。橫山關緊水龍頭,靠在毛玻璃上,一點一點的片段輕驟涌現。

當年離開村上,橫山還是過了好一段時間才好起來。因為父母的原因走得也急,橫山帶的行李很少,其大部分都是和村上有關的物品。他一個人趁著午夜來到村上家的庭院,偷偷摸摸摘了幾朵白花,花朵在手心釋放無垠的溫暖,很輕,內心卻沉沉的,像是被注入了水泥一樣重。

第一次看到村上,他觸碰的就是這種花。當時的橫山也不過七、八歲,或許村上的笑容早在那時就於心裏牢牢紮根。

起初只覺得這個小孩眼睛真可愛,笑起來還有小虎牙。除了那回在院子裏遇上,其他時間只一直在屋內與他對視。橫山有時看呆了,就會傻愣愣地抱著球站在原地。有一次村上朝橫山揮了手,他嚇得趕緊跑走,春風吹散身上的汗,跑著跑著,滿腦子只有那傢伙的笑臉。

橫山的臉頰湧上淺淺的紅色,好感的種子不脛而走,灑落在春天的泥土。

得知村上因為身體不好無法出門玩,橫山便常常去他家找他。到了學齡,上了學,每天放學過後更是不辭辛勞地帶著筆記拿給村上看。他從來都不清楚自己做了這些是為了什麼,也許到頭來都只是為了村上的笑容。

本以為高中可以一直在一起的。村上的身體終於好轉,開學典禮結束那天他帶著村上去看海,村上向他說,那是他第一次看見海。村上披著外套,眼角漾出了純真無雜質的紋路。橫山還記得那時的海風凜冽得像一把鋒利的刀,劃破思緒,不甚泄漏了他的緊張。

那時候成天都和村上膩在一起,橫山大村上一個學年,卻總是跨樓層去找村上。橫山替村上解決所有欺負他的人,放學後騎車帶著村上到處去玩耍,補足那些他終日待在屋子裏寂寥的童年。每到一個地方,村上便會開心地衝著他笑。

以防萬一,橫山的身上也放著從村上母親那裡得到的備用擴張劑。村上發作的頻率一次比一次減少,橫山以為這就是結局了。

直到那天,當父母告知要搬家,他開始不去學校了。陾陾蟬聲被揉進橙果色的餘輝,橫山一個人關在房間,任何人也都不回應。

橫山從來都只是個膽小的人,一直以來都只敢在村上面前逞逞英雄,滿足自己過剩的虛榮心。說到底那時候的他究竟能為村上做些什麼了?甚至是好幾次想向村上說出要搬家的事情,卻都沒有勇氣說出口。時間一點一點推磨,到最後什麼都沒有剩下,空留一片記憶的殘骸。

看在他人眼裏或許是愚昧至極,但是有些事情,是無法那麼順利就對重要的人說出口的。

他選擇告訴了村上的母親,而並沒有向村上當面說清楚。在離開大阪的前一天,特地跑到了村上的家門口。屋子的窗簾緊閉著,村上顯然早就入睡了,四處靜謐得只聽得見蟬鳴聲。橫山稍稍抬起頭,對著窗戶的位置招手,進行消極的告別。

令人難過的事情莫過於此,橫山始終無法確定自己對於村上到底是抱持著怎樣的心情。這些年來他想念過村上,無時無刻都在想著。他想,光是自己會成為男演員的原因,有很大的部分都是出自村上。

很慶幸能夠再遇見村上,雖然自己的想法只會變得更加渾濁。

所以是為了什麼。

他也後悔著自己當初的決定。

隨意地套上家居服,橫山走出浴室,面對熟睡的村上怔在原地好久,重新思慮了下,還是不知道該不該做些什麼處置。如果是以前,方能什麼都不用顧慮地就替他換下衣服。畢竟是穿了一整天的衣服,持續套著也不舒服。

橫山吞了吞口水,對於現在的村上,摻合了太多不知名的情緒,怎麼樣都無法輕鬆做出這樣的舉動。諸如此類的想法盤踞在腦海,因而放棄了。

他在床頭前放了一只水壺和一只杯子,方便村上在半夜醒來口渴可以飲用。尷尬的問題持續在腦迴路中打轉,橫山拍了拍腦袋,嘆了一口氣,替村上拉上棉被,本想選擇直接去客廳睡,卻被村上的囈語給拖延住腳步。

從纖細的喉嚨迸出軟綿濕濡的倆個假名,村上在喊著橫山的名字。橫山的心臟忽然跳動得很快。

「ヨコ……」

轉過頭看了一眼村上,垂下的睫毛邊緣好似沾染上了水霧,亮亮的。橫山坐在床沿,剎那間好像回到了小時候。

村上害怕蟲子,只要一有蟲子接近,村上就會哭泣著叫上他的名字。橫山得幫他處理掉那些蟲子。

他已經好久好久沒有聽見村上這樣叫他了。記憶中那把聲音軟糯糯的,那會兒村上還尚未變聲,語氣中挾持著不俗套的稚氣,與現在乾扁沙啞的聲音相差許多,一字一句都給鑲上了時光的侵蝕。眼前的人在睡眠狀態中持續發出意義不明的呻吟,唇瓣擺成了一個不自然的弧度。

當時紮根而下的種子,遲遲發芽了。

橫山躺下,手壓在村上的後頸下,另一只手將他收進臂彎裏。就像以往常做的那樣。只要在村上感到害怕的時候,橫山就會抱住他。毛茸茸的腦袋搔刮著手臂,懷中的人蹭呀蹭的,後來不動了,平穩地呼吸著。

他關上電燈,這裏沒有令人厭惡的蟲子,讓村上害怕的事物,橫山好像明白了什麼。



06.

村上是在橫山的懷抱中醒來的。

一大早睜開眼就看見橫山的睡顏近在眼前,村上嚇得坐直身子,下意識伸手摸了摸身上的衣服,好險都還是整齊的。宿醉的疼痛因意識清明立刻席捲腦袋,如同揪住了神經前端那般,村上扶著太陽穴,卡在喉嚨的焦渴像在沸騰他的唾液。

話說回來……是在期待著什麼嗎。

昨晚到聚餐中途的片段他都還是記得的,包括丸山點了數量驚人的烤串一事。直到橫山出現記憶就變得薄弱,或許更該說是什麼都回想不起來。村上抬起頭望著牆邊,明亮圓潤的光線透過百葉窗折射進屋內,在四周分割成一片一片的光圈。

釘在牆上的架子放著書籍和零散的相本,在最左邊的則是……藍色的擴張劑。

頭皮立刻發麻起來,村上很快就理解到,自己目前的所在地是橫山的公寓。不止和暗戀的對象睽違十年睡在同一張床上,最糟糕的事情,還是被他摟抱著身體睡了一晚。

躺在外側的橫山仍在夢寐繾綣,眼簾緊緊閉著,側臉線條流暢而泛著奶白色的微光,順著平穩的呼吸勾勒出安逸舒適的意象。村上倆手抱著腦袋,他根本不知道就現在的情況來說,自己到底該叫醒橫山與否。

床頭旁的電子時計顯示才剛踏入六點,距離平常電視台的上班時間還早得很。村上並不清楚橫山的日程,但是滿身的黏膩感已經叫他感到不適。村上伸出手,感受到自己的手指不合常理地發抖著,他搭上橫山的肩膀,輕輕地左右搖晃。

村上深吸了一口氣,所幸橫山一向淺眠,到了這把年紀依然。

他一打開雙眼,就如同方才村上的反應彈跳起來。橫山震驚地張著嘴巴,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樣,而不敢與村上對上視線。

「我昨晚本來是要去客廳睡的……對不起,後來我就躺上來睡了,希望你不會在意。」

橫山搔弄著睡亂的頭髮,村上搖搖頭。

「沒關係的,只是有點嚇到而已……一醒來就發現自己在橫山さん的家。」

「昨晚肯定造成了很多麻煩,不好意思。」村上客氣地向橫山敬了個禮。

「其實你昨天發燒了,我問不出你家的地址,恰巧又沒帶證件的樣子,你也知道我的身份去外面開房間也不方便……所以就擅自把你先帶回我家。」

「該說不好意思的人是我才對。」

談話頓時戛然而止,沉默縫合在倆人的隙縫,村上看著橫山,再度是膚淺的語塞。摸了摸自己的額頭,到了早上並沒有發燒的跡象。

也不知道橫山是怎麼想著的,雖然說來自私,但是如果能預測到最後是會被橫山領回家的,那麼一開始自己根本不會喝得那麼醉。

還發燒了,好遜啊。

隨著外頭的天色愈轉明亮,室內的空氣也開始變得悶熱。村上跩著襯衫的邊緣,穿了整整一晚的布料都溢著紛紛揚揚的酒氣,著實讓人感到不適。

「方便讓我使用浴室嗎?」村上苦笑著,扯了扯襯衫示意,「身體都黏黏的,實在太不舒服了。」

「完全沒問題。」橫山應聲。

「那……我拿我的衣服借你吧?再怎麼說沖完澡穿回去也不好,衣服先放在我這邊洗也沒關係的。」

也不等村上的回應,橫山便走下床打開衣櫃,翻找了一會兒,勉強是湊合出了剪裁較為貼身,符合村上身材的衣服。

村上從橫山手中接過換洗衣服,下一秒逃也似地鑽進浴室。扣上門鎖,心臟還沒有恢復規律的跳動。

或許是長期收放在衣櫃的緣故,橫山的衣服上沾染著淺薄的菸味,以及淡淡的衣櫃味。村上將衣物湊進鼻子一聞,這樣的機會可是不可多得的。

已經有十年,沒有與橫山有肢體接觸了。

沖完澡過後走出門,村上邊用毛巾擦拭著裹著水珠的頭髮,一邊抱著換下來的待洗衣物。橫山的衣服穿在自己身上還是顯得寬鬆,多餘的布料在肩線處皺成一團,早以為身材上的差距漸次隨著時間消弭,身材卻仍是硬生生比橫山小了一圈。

坐在床上的橫山趁機換好了成套的西裝,正背對村上打著領帶。村上杵在原地,試圖出聲。

「那個……謝謝你。」

他聽見聲音轉過身子,模樣和剛才穿著家居服的樣子截然不同,繫上了平時在片場所見的嚴謹。

村上將懷中的衣物遞了出去,橫山指著浴室門口的盆子,然後從櫃子裏拿出吹風機。

熱風分解了持續不規律跳動的心跳,村上低下頭,這樣的情況,總覺得似曾相識。記得高中時有次橫山在自己家住下,那天父母都出了遠門,整間屋子只剩下他和橫山。倆個少年待在一起,只有專心致志崇尚吵鬧。

長大以後,卻變得只有無限的沉默。

身旁的橫山做好了外出的準備,村上摸了摸頭皮,已經半乾了。他總沒有將頭髮吹到全乾的習慣。

「ヒナ……」

村上尚未反應過來,肩膀抖動了一下。

但愿橫山沒有察覺。

「你是要去電視台的吧?如果你好了的話,就一起出門吧。」橫山說。

「我可能會先回家一趟,請不用在意我,你先出門吧,我等等自己打車就好了。」

「沒關係,時間還早,我送你。」

村上從橫山的瞳孔中過濾出堅毅,自然沒有繼續秉持著拒絕的想法。理了理頭髮,洗髮精所使用的香味是和橫山相同的,清新的薄荷味迴盪在鼻間,很舒服。

混沌的歡愉。

車子在行駛路途中,倆人仍是保持緘默。村上的視線死死釘在手機上,他不知道還能向橫山說些什麼,無言地籲出一口氣。陰錯陽差得到了那麼長段的相處時間,本該是有好多好多話語想向橫山說的,久至曾經,近至現況。

綠燈轉變為紅燈,在一個交差路口,橫山停下車子,打破溢流在狹窄空間中的沉默。

「我有好多話想對你說的。」

「可是卻不知道該怎麼表達。」

橫山的手指輕敲著方向盤,村上側過頭,看了他一眼。

「你還討厭我嗎?」

村上搖搖頭。

更準確地應該說,他從來沒有討厭過橫山。即使時間過了再怎麼久,哭了再那麼多次,村上也從未對橫山產生厭惡的心理。在脈管潛行的,一直是期盼著自己總有一天,能再度和橫山在一起的因子。

「我一直都沒有討厭你。」

「ヨコ……但是我們,我們都該長大了。不該是一直想著過去的事情。」

「和你在一起的時候我真的很開心,小時候我的身體那麼差勁,你總是不厭其煩地照顧我,這點連我的父母都無法做到,好幾次都對我發脾氣。只有你,每次都對我那麼溫柔。」村上與橫山對上了眼,下一秒不自然地撇開視線。

「你對我的好,遠遠打平了你突然離開的錯愕。這麼一想的話,很多事情就會變得根本不重要了。」

村上低下頭,冷氣吹得他眼睛乾澀,癢得讓人想哭。他輕拍了下腦袋,隨手打開了車窗。距離轉換成下一個綠燈還有十餘秒,橫山張開嘴,村上聽見他重重地吸了一口氣,才開始說話。

「我也明白,無論現在說什麼都只是於事無補。要讓我們變回像以前那樣的關係,已經是不可能的事情。」

橫山看向窗外,怎麼樣都不愿與村上視線交集。

「可是我……」

「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」

外頭的風聲掠過了橫山的話語,模糊字句。村上聽得並不太清楚,也不愿聽清。風將它切割成一塊一塊的,在村上的耳裏凝結雋永。他頓了頓,睜大眼睛,細微的酸澀侵擾眼眶,最後還是不爭氣地哭了出來。

我也,我也,喜歡你啊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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